我不能牺牲妈妈丨人间
《熔炉》剧照
一个12岁的孩子,在这个风声鹤唳的社会中,努力地保护着自己。不愿意报警,不愿让亲属知道,不想被同学指指点点。
我仍旧不能抑制自己回忆那张脸。
那是属于一个孩子的,一张素净干瘪的脸。然后是同样干瘪的身材。
贴在这样一副躯壳上的称号不太好听——这是个15岁的卖淫女。
15岁,100块一次,戴套
视频是我在一个营销号里看到的。微博上类似的营销号很多,每天会发布一些猎奇或者搞笑的短视频,只需向左划一划,明星、段子、恶搞视频,就会顺着时间轴流动下去,填满你的某个夜晚。
我看到的这个视频,画质并不清晰。一个女孩子坐在一个双层铁架床的下层,不太看得出原色的床单上放着一卷使用过半的卷纸,床柱有些生锈,一个中年便服男人站在她的身前,挥着双手,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问她,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XXX。”
“多少岁啊?”
“15。”
“15岁啊?”男人显现出惊讶,然后接着问,“你站在马路边卖淫多少钱一次啊?”
女孩一直低着头,但回答他的时候会抬起头来,“100。”
“戴不戴套?”
“戴套。”
“100块钱戴套?”男人似乎不相信,伸出了一根手指晃了晃,“你今天接了几个客了?”
“两个。”
“在这个环境接的吗?”他又指指了指女孩儿身下的床。
“是。”
“你今天接了两个客对吧,那你赚了多少钱啊?”男人伸出食指和拇指在空气中上下点着,用的却是疑问的语气。
“一个100,两个就是200。”女孩子回答。
“什么?”
“200。”
“好,可以了。”男人结束了他的问题。视频也结束了。
评论里全都是:“我去过广西几次,那边很多的,还有越南妹,大多数都未成年,五十、一百的。”“成都花茶铺都是些十二三岁的,60块一次,不戴套。”“15岁,我出300(偷笑)。”“这么年轻很嫩啊,才100,请问我该哪里去找啊。”“不打马赛克是不是不太好啊。”“现在的女孩子不务正业追求名牌包包啥的,虚荣心太强,成天泡酒吧跟社会上的小青年混在一起,对这样的女孩我只想说,请联系我。”
网友的插科打诨里偶有反对的声音,但立刻被“正义者们”的口水淹没:“当婊子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这个,现在出来立牌坊了。”
● ● ●
我清晰地记得,女孩那张发黄的、带着恐惧和羞愧的脸。那张脸随着我划一划手指就消失了。
我知道这个视频或许已经被无数营销号传播了上千次,那张没有被处理过的素净的脸被上万人看到过,与这个一起传播的还有她的姓名、籍贯以及一天200块并不光彩的收入。
我尝试着在网络上搜索她,除了一堆15岁卖淫女的新闻外一无所获。
我和所有普通网友一样,就在手机的这一头,看着一些人在互联网的海洋里浮浮沉沉,偶尔有闹得大的,会上个头条,但大多数最终都没了声音。
最近一个没了声音的是小C。
12岁,不能牺牲妈妈
小c是一个12岁的女孩儿,我见过的这个年龄里最聪明也最古怪的孩子。
她今年上初一,喜欢画画,会弹吉他。成绩很好,父母离异。但她被继父强奸了——在这里,性侵这个词,似乎都显得有些无力了。
那是2017年2月,小c上初中后的第一个寒假。受到伤害后她没有告诉母亲,因为母亲和继父刚有了孩子,男孩,没满月。
“我妈没有工作,我继父很有钱,我不能牺牲我妈和我弟弟。我真的什么都做不了。”她用匿名小号在知乎里说。
“我想到了两个解决办法,一是自杀,二是活着,等长大后切除全部生殖器,做个无性人。”
在标题里她用了三个“很”来倾泻自己的情绪:“很痛苦,很绝望,很想死。”最后她问,“我该怎么办?”
关注者寥寥。
我添加了她的QQ号,这依旧是一个小号,关闭了空间,看不到个人信息。而她久无回音。因为她的行文与处事太过冷静,我一度怀疑这就是个骗局。就在我准备作罢的时候,一位长期关注此类事件的朋友突然联系我,说这个女孩之前联系过他。
“劝到现在都没办法。”朋友说。
“什么时候?”我很震惊。
“两个月前。”
● ● ●
两个月前,也就是她刚被性侵的时候。
“她知乎也发过,又怕我也不是好人。”
“你确定是真的吗?”我又问。
“真的。”朋友立刻说,过了几秒,他又发过来一条消息,“遗书都写出来了。”
“怎么办?”我有点慌。
“你得想办法劝一下,看能不能获得信任陪她去报警,路费我来解决。”朋友提议。
这是一个不能拒绝的选项,我18岁,和她年龄差距不大,也曾经参与过帮助被性侵的未成年人,我是合适的人选。
后来我才得知,小c的生母最后知道了她被继父强奸。不过,生母威胁她不许她说出去,还和继父一起打骂她。
看起来,她“不愿意牺牲妈妈”,但妈妈选择了牺牲她。
紧接着,她的手机也被没收了,她是用问同学借来的手机和外界联系的。朋友想让她匿名接受媒体的采访,这引起了她的警觉,继而她重新陷入了无依无靠的境地。
她知乎小号的最新的一个问题是两天前发的,大意是,父母拆掉了她的门锁,不让她关门,而她已经主动辍学。
“我感觉现在再活下去也没有意义了,也不想见同学老师。”同一天,她在第一个问题的评论里说。
一个无依无靠的被性侵的孩子,不敢报警,而母亲屈服于继父之下,放弃了对女儿的维护。我难以想象。
我一直尝试联系她,不断地给她留言。直到有一天,小c终于上了线。那时候已经是深夜,在我和她短暂的对话里,我们之间建立了初步的信任。她其实很抗拒添加陌生人以及与之聊天,所以在我问她具体地址的时候,她只是粗略的地说是南方。
对话里,我得知,她从8岁起就再也没有和生父联系过了。“我妈不让。她说我生父是个人渣。”她身上没有银行卡和身份证,手机也被继父没收了,我们没办法打上电话,她偷偷用客厅的电脑上网和外界联系。
“你真的一个人住吗?”她突然问我。
“对啊。”
“一个人做饭吃吗?”
“有时候也叫外卖。”我据实以告。
“我也想一个人住。”她失落的说。
聊着聊着,她提出要给我发她的照片,我想其实不用,正要制止,她突然说,“算了,还是不了。”
“如果你找到我,我就要上新闻了。”她的语气并不轻松。
我一头雾水。“为什么?”
“这种事情一般都要上新闻的。”
我明白,用小号尽量隐藏自己的信息,这个12岁的孩子在风声鹤唳的社会中,努力地保护着自己。她不愿意报警,不愿让亲属知道,不想被同学指指点点。
我们都很清楚,被性侵犯的女孩常常是得不到同情的,媒体将事情报道出来,事情或许还没有解决,调查也还没做完,恐怕性侵事件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圈子。她怕的是这个。
我问起她继父的年龄,她突然掉线了。然后,至今再没上线过。
小C被阻隔在网线的那一头了。
在我已经开始联系朋友准备出门的行装,朋友也准备好要寄给她的手机和卡之后,我还未来得及询问她的地址,就突然失去了她的消息。
仿佛掉进了海平面之下,她和海平面之下的其他人一起,失去了声音。
2000个性侵受害者,中国式父亲
小c并不是我们尝试帮助的第一个人。
朋友之所以会接触到小c,是因为他在微博上经营着一个话题“#性侵受害者#”,里面内容大多来自网友投稿。而他发布话题的初衷,只是因为自己曾无心转发过一张动图。
那张动图发生在地铁上,一位疑似父亲身份的成年男子,在众目睽睽之下反复揉捏着一个女性幼童的屁股,还做出了种种猥亵的行为,他给这图片起了个标题叫“中国式父亲”。
微博发出后很快就被大量转发,之后,他开始收到一些私信,很多陌生的女孩儿开始对他倾诉自己曾经遭遇过的性侵,“有强奸、猥亵、暴露狂、性骚扰各种各样的经历,其数量之多,情节之恶劣,受害者之痛苦,让我感到十分吃惊。”朋友如此回忆。
发布那条微博后的短短一个月里,他收到了一千多条来自不同的女性被性侵经历的私信。有简单的猥亵,也有情节非常严重、危及生命的强奸和暴力犯罪。
很多是童年记忆,然而受害者大多数没有报警。更重要的是,受害者大多都未成年尚未成年。
我曾经花了一整晚,仔细看过90%的被性侵者投稿,像小c这样触目惊心的例子并不在少数,一位女孩说自己在幼年开始就被生父侵犯,一直持续到她十五六岁,她终于录下了录音并告诉母亲。母亲却说,你不要追究了,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。
朋友劝她离开家庭,拿着录音去报警、起诉,毕竟拥有录音这样的证据,她的生父很快就会被判刑。
受害的女生却如此回应,“呆胶布(即日语没关系的意思)”“我相信二次元的美好”,最后,她甚至指责朋友的动机:“我得听我妈妈的。他(指爸爸)是我们家的经济支柱。”
最后,她激动地说,“你真以为你是正义的伙伴吗?”
这一点我们不得不承认,“正义的伙伴”十分难做。
五个月,石填大海
2017年1月30日下午,我点开一个新下载的社区app翻看。那是个平淡无奇的社区应用,简介上写着只有女性能注册的女性向社区,内容分区也同样平淡无奇:美妆分区,情感分区,手工分区等。
于是我随手点开了情感分区,页面跳转到一个两性相关的子话题,“你的第一次是什么时候”。然后,我的眼前横陈着这样的标题——“我今年小学六年级,我的男朋友晚上叫我去他家,要和我啪啪啪,你们觉得我去吗,他对我是真心的。”然后还发起了一个投票,叫“啪啪啪的理由”,帖子还附上了看起来只有十多岁的小女孩的3张自拍。
我的第一反应是“这是钓鱼”。
页面的第二个标题是:“我今年14岁,初中毕业就出来工作了,我的初夜稀里糊涂的给了一个我不爱的人。”配图是3张像素模糊的自拍。
第三个:“我的初夜给了我男朋友,那时候我们都是六年级刚上初一的时候。”配图是3张脸凑到屏幕前的自拍。
“那时我才七八岁,我有一个表哥,他说要来我家和我一起玩电脑,玩着玩着就把门锁了。”
每一条的内容都详细地附上了很多细节,比如一个12岁的姑娘给出了和她发生关系的“男朋友”的自拍,一个黄头发的黝黑的年轻人。一个15岁的姑娘放上了和男友两人的床上合照。
几乎20个帖子中,极少看到成年人讲述的性经历,其他的发帖人全是18岁以下的青少年,14岁以下的又占了多数,内容大同小异,几乎全是自己在某某时间和“男友”发生了关系,或者自己被侵犯的经历,然后询问该如何处理。
这些帖子无一例外全都附上了自拍,有些是发帖人自己的,有些是发帖人的“男友”的。从场景看来,有的是在乡村,有的是小镇,像素都不高。
详尽的叙述,磕磕巴巴的各异的描述方式,方言词汇和网络用语频繁夹杂。翻了半个小时之后,我越来越担心,她们是真实存在的。
而这时候,又一个帖子被刷新了出来,内容是这样的,“第一次被爷爷强行要了,才几岁而已。”浏览了全文,大意是,楼主在8岁的时候被亲生爷爷强奸了,直到楼主后来被务工的父母接去城里读书才停止。楼主和母亲说过这件事情,母亲只说,你不要乱说话。于是再也没有提起。
如今女孩长大了,谈了恋爱,找了男朋友,很担心男朋友嫌弃自己不是处女。然后她发起了一个投票:“我该不该告诉我男朋友,自己不是处女?”
app里80%的人选了“不该”。
留言里的女孩纷纷劝诫楼主,去做处女膜修复手术,不要告诉父母,也不要告诉男友,更有甚者让楼主原谅爷爷,好好照顾亲人的晚年。
直到当时,我才彻底震惊。
● ● ●
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报警。可这些姑娘的真实信息、个人地址、所属辖区,我一概不知,甚至事件真实性我都不能完全保证,我该如何报警呢?正常恋爱关系、强奸猥亵幼童、未成年偷尝禁果绞在一起,合法的、不合法的,很难把其中的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分辨出来。
我发布知乎问题,并其下附上了我使用这个app时所见的页面截图,寻求有相关经验网友的帮助,但几乎没有回应。
第二天朋友才告诉我,这个问题被某官方大号回答了。
回答我的22个答案里,有9个答案指责我是该app派出的营销人员。而22个答案中,真正认真答题的答案只有这一个。
大意是:遇到此类事件,应去找当地基层妇联。基层妇联会帮你的。这是社会性问题,单凭一个部门是无法解决的。
紧接着,一个微博营销大号截图转载了我的文章,当晚转发过万。
也是在当晚,这个官方大号又重新修改和整理了答案,并评论了我的文章。
“给你点赞。另外说明一下,除了回答你的提问,我们还安排了人员对这些线索进行了抽样,检索到两张所谓的‘自拍照’源自网络图片。其余我们没有能力证实真伪,已经将此情况集中反馈给网信、网警部门,要求依法处置。”
至此,我开始不断追问结果,如果这个app里的信息都是真的,那么这些女孩就真的需要帮助;如果是假的,也应该对此类内容做封杀处理。
但再无后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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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记
网络大潮来来去去,在过万的转发、百万的阅读量、累积上万的点赞和无数的朋友圈转发和点赞之后,这件事情很快也就这么过去了。
没有任何人得到帮助,没有任何受害者受益,受益的只是转发了这些帖子而获得了热度和关注的营销号们,甚至,挑起这件事情的我也堪可算作这无耻营销号中的一员——我被人称赞,却失败得彻彻底底。
而我没有任何能力再度将这事情追问下去。
仿佛一个巨石,砸进海面,激起了巨大而漂亮的水花,只是引起了渔民们的赞叹,然后就悄无声息地沉入了海底。没有人知道,石头沉去了哪里。
朋友那里的性侵受害者记录投稿一直没有断过。
小c的QQ账号,对话依旧停留在我们上次的最后一句。
或许下一秒她就会上线,然后我会收拾行装,带着朋友给她准备的手机,千里奔赴她的城市,将她送入安全之地。
或许哪一天,海面上会有新的受害者漂浮起来,然后大家扬着帆开着船队去将她们打捞起来,送上岸边。无边无际缥缈的黑色海洋终于被无数默默沉底的石子们填平,再也没有人会掉下去了。
我们在填海。
编辑:沈燕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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